聽一曲南音 品千年典雅

　　——走進閩派文藝精品系列報道之泉州南音

　　核心提示

　　泉州南音古稱“弦管”，又稱南管、南曲、南樂、郎君樂等，是集唱腔與器樂為一體的綜合性樂種，有“中國古代音樂的活化石”之譽。兩漢、晉、唐、兩宋等朝代中原移民把音樂文化帶入以泉州為中心的閩南地區，并與當地民間音樂融合，形成了具有中原古樂遺韻的文化表現形式——南音。2009年，南音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“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”。

　　不久前，由泉州南音樂團創排、團內青年演員出演的《南音魂》榮獲第十三屆曲藝牡丹獎“節目獎”，至此，泉州南音贏得牡丹獎表演類獎項（節目獎、表演獎和新人獎）“大滿貫”。中國曲藝牡丹獎，是全國性曲藝專業最高獎項。十年內三次獲得牡丹獎，泉州南音魅力何在？近日，記者走進泉州，聆聽穿越千年的絲竹之音，感受其古樸典雅、溫婉細膩的藝術魅力。

　　新作《南音魂》演出現場

　　古遠的音樂 藝術的魅力

　　“音樂是時間藝術，是即現即逝、隨生隨滅的，看不見、抓不著、留不住。直到聽到了泉州南音，我才敢下這樣的斷語：古老的中國音樂真的一直流傳到了今天。”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、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名譽所長田青曾在所著的《中國人的音樂》中這樣描述。

　　古老南音，至唐宋發展起來，至今有上千年的歷史。

　　1月8日下午4點，《刺桐鄉音》南音專場在泉州南音藝苑二樓小劇場上演。幾聲琵琶先聲奪人，洞簫樂手持洞簫而起，泉州南音樂團演唱者王容坐在中間，手執拍板。

　　“開場簫指《汝因勢》表演呈現的是南音‘指’‘譜’‘曲’樂譜三大部分中‘指’的部分。‘指’有譜字、唱詞，在表演中一般不作演唱，單作器樂合奏放在開場。”王容介紹。

　　演唱者手執拍板居中，琵琶、三弦演奏者居右，洞簫、二弦演奏者居左，這是南音最經典的表演形式。演出形式與《宋書·樂志》所載的“相和，漢舊歌也，絲竹更相和，執節者歌”的漢時建制一脈相承。

　　當日，專場設在郎君室，室內布置著南音特色的陳設和禮儀。表演者腳踏金獅，旁邊擺有宮燈涼傘。“這個小劇場因房內供奉‘郎君’而得名，南音人將后蜀孟昶奉為南音始祖，號為‘郎君’，他是南音的‘行業神’。”王容介紹。

　　沒有現代舞美音響的空間，呈現傳統的南音奏唱曲目與形式。臺下，觀眾零距離體驗最原汁原味的南音，撲面而來的是一種傳統的藝術魅力。

　　簫指《汝因勢》后，清唱《更深寂靜》、洞簫獨奏《望明月》、對唱《感謝公主》、清唱《暗想暗猜》、清唱《恨冤家》、譜《梅花操》等節目輪番上演。

　　“更深寂靜，掠只花草來吟詩，誰人曉得阮只詩中意味。阮有消息，今有人誰人送度伊……”只聽洞簫與琵琶一高一低絲滑融合，配合古樸幽雅的唱詞，婉轉深情娓娓道來。

　　莊麗芬帶領團內青年演員呈現南音藝術魅力。

　　目前，學者普遍認為泉州南音與唐、宋古樂有著密切的血緣關系，是我國現存樂種中最古老的傳統樂種之一。

　　南音中自成體系的工ㄨ譜是其作為中古音樂的歷史見證。打開豎排譜式的工ㄨ譜，從左到右依次是譜字（音符）、指骨符號（指法）和撩拍符號（節拍）：“ㄨ、工、六、思、一”等字樣為五個基礎音，“√”“）”等符號代表鉤、落指的演奏指法，“o”“、”“厶”“ㄨ”為節拍符號。

　　用心聽一曲南音，總是可以清楚地聽到琵琶聲。“南音特有的工ㄨ譜又稱作琵琶指骨譜，即琵琶彈奏用的原譜。琵琶在南音樂隊中起主導作用，彈奏的是樂曲的骨干音。”泉州南音樂團琵琶演奏員陳祝平介紹。

　　或點，或挑，或鉤，手指在琴弦上飛舞，陳祝平演示了南音琵琶的基本彈奏指法。“琵琶早期都是用撥子彈奏的，我們的一些動作仍然保留了古時候拿撥片演奏的動作，其中甲線這一指法是古代琵琶使用撥子的一個重要遺存。”

　　如今的南音表演可在我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《韓熙載夜宴圖》中找到印證。“畫中所描繪的樂伎彈奏姿勢、所彈琵琶與我們現在的表演如出一轍。”陳祝平說。

　　演出中，陳祝平橫彈琵琶，與平時多見的豎式彈法不同。“南音琵琶的特點是曲項、橫抱，延續了五代前后古樂器的規格與形制。”陳祝平解釋說。

　　南音三弦由秦漢時代的“鼗”衍變而成，二弦保留了中國拉弦樂器始祖魏晉奚琴的基本樣式，洞簫則沿用了唐代“尺八”遺制……在后世的挖掘中，南音樂器古老的密碼逐漸揭開，揭示了它的悠遠歷史。

　　“我們仿佛能通過音樂與古人對話。”幾曲唱罷，現場觀眾皆被優美的曲調、徐緩的節奏所打動，發出這樣的感慨：“慢，有慢的美”。

　　南音樂團開展傳統南音表演

　　深植于民間 蓬勃的生命

　　南音是中原文化衣冠南渡并與閩南地方音樂融合的結晶。作為群眾陶冶情操、自娛自樂的文化表現形式，南音與閩南人的生活有著密切聯系。

　　走進泉州承天寺，圓常院內的梅花館常會傳出裊裊南音。這是一個集聚南音愛好者的群眾藝術社團，館名“梅花”即取自南音古譜《梅花操》。館員20余人大多是退休人員，國家級南音傳承人蘇詩詠是成員之一。

　　蘇詩詠生于1946年，在他的記憶里，泉州街頭巷尾幾乎人人都會唱南音，“南音是閩南人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，泉州人辦滿月酒、生日宴、婚宴、喪事，從生到死都要唱，有一種儀式感”。

　　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，近20年間，蘇詩詠在菲律賓、印尼兩地傳授推廣南音。“很多移居海外多年的僑后代已經不會講閩南話了，長輩仍然希望后代能了解自己的根，便會送來學習。”蘇詩詠分享，“學南音的過程就是學閩南話，它是閩南人的鄉音，是閩南文化的載體。”

　　南音主體部分源自唐宋宮廷和教坊中樂師、樂工的杰作，曾有“御前清曲”之稱。而如今，在泉州，南音早已“飛入尋常百姓家”。

　　當前，全市400多個南音社團，70多個傳習所，6000多名表演從業人員，構建起南音傳承的豐富生態。無論是泉州南音藝苑、泉州市非物質文化遺產館、“正音書院”文化會客廳等專業場所，還是紅磚厝民居、茶館民宿等巷陌間，絲竹之聲不絕于耳。

　　不僅如此，早在1989年，泉州就開始推動南音進入中小學課堂，南音以興趣小組、學校藝術團、專業課的形式在青少年心中埋下種子。此外，泉州師范學院還設立了全國首個南音本科專業和碩士點，南音在泉州大、中、小學各個層次普及開來。

　　泉州市本土樂隊“南音新勢力”在當地職業學校推廣南音。

　　千年間，南音在泉州起勢、傳承，其至今仍生機勃勃的奧秘與泉州的地域文化息息相關。作為專業院團，泉州南音樂團深深扎根泉州，立足在這片土地的千年文化中，嘗試賦予南音新的生命。

　　屹立于泉州灣出海口的六勝塔是世界上最早建成的航標高塔，見證了千年刺桐港的傳奇和輝煌。“悠悠海絲萬里長，海客千年說刺桐，最是招遠標航向……”在泉州南音樂團新創作品《海絲航標頌》中，該曲目以六勝塔為題材，通過吟、唱、彈、奏等方式，描繪了泉州作為海上絲綢之路起點的千年變遷。2018年，該作品獲第十屆中國曲藝牡丹獎“表演獎”。

　　“泉州人勇闖敢拼的探索精神充分體現在海上絲綢之路的開辟上，我們便有了這個作品的靈感。”泉州市南音傳承中心（泉州南音樂團）負責人莊麗芬介紹，“泉州是南音生存的土壤，創作中我們不斷汲取當地文化的精華，并創新、發展。”

　　傳統的底色 時代的審美

　　2023年，以南音為底色的創意歌曲《百鳥歸巢》登上中央電視臺春晚。典雅的千年古樂與明快的現代音樂和鳴，不僅該節目當年被評為“最具文化價值的節目”，也讓蘊藏在泉州的千年古樂成功“出圈”。

　　穿越漫長歲月，歷史沉淀下的厚重感是南音身上不可磨滅的印記。古老南音緣何在當下魅力不減？

　　“工工工工六阝六工乂，工乂下士下下乂。”《百鳥歸巢》節目的合唱部分，唱出了南音獨特的古譜“工ㄨ譜”。

　　“《百鳥歸巢》是南音四大名譜‘四梅走歸’之一，是一首描繪禽鳥異彩生動景象的樂曲。這種形式能讓聽不懂閩南話的觀眾欣賞到南音的美妙。”莊麗芬說道。

　　南音由“指”“譜”“曲”三大部分組成，其中的“指”也叫“指套”，是有詞、有譜并注明琵琶指法的大曲。“譜”是純器樂曲，有標題，多描述四季景色、花鳥蟲草和駿馬等。“曲”俗稱散曲或草曲，在南音中數量最多，內容廣雜，有思君、寫景、宗教等題材。

　　如今，已經挖掘整理出的3000多首譜、散曲和套曲，成為當代南音人取之不盡、用之不竭的創作富礦。

　　2017年9月4日，在金磚國家領導人廈門會晤文藝晚會上，廈門市南樂團打造的節目《南音隨想》同樣取材南音名譜《百鳥歸巢》。在交響樂的伴奏下，古老的南音汩汩流出，古老的東方音樂與西方交響樂擦出別樣火花。

　　泉州師范學院音樂與舞蹈學院在德國大學推廣南音。

　　時隔7年，南音再一次成為中外文化交流的媒介。2024年11月29日，“中阿詩會”上，泉州師范學院音樂與舞蹈學院師生精心創排的南音作品《暗想·梅花》精妙擷取南音傳統名曲《暗想暗猜》，與來自9個阿拉伯國家的詩人一道，通過中阿傳統樂器演奏實現對話交流。

　　從舞臺上南音與流行音樂的結合，到化身中西文化的對話橋梁，人們再次聚焦這一古老樂種在當下煥發出的強大魅力。

　　不久前，由泉州南音樂團創排、團內青年演員出演的《南音魂》斬獲第十三屆曲藝牡丹獎“節目獎”，成就了泉州南音在牡丹獎表演類獎項“大滿貫”的輝煌成績。

　　“老祖宗給我們留下的音樂太有特色了。”莊麗芬用“傳統”“古老”兩個詞來概括南音參與全國曲藝舞臺比拼的獨特優勢。

　　“南音的魅力還在于它綿延不息的生命力。”為迎戰本屆牡丹獎大賽，莊麗芬帶領團隊創排了《南音魂》，“《南音魂》是以南音傳承為題材的節目，展示了千年傳承的脈絡和薪火相傳、生生不息的力量。”

　　莊麗芬說，走向全國舞臺，我們面對的不僅是我們自己的弦友，還有其他觀眾。因此，在完美呈現傳統南音曲調的同時，加入打擊樂的表演、多聲部的演唱，還在保留傳統四管的基礎上加入民樂器，提升舞臺張力，豐富表演形式，用當今的審美標準演繹傳統藝術。

　　“我們在創排時堅持一個原則，即保留南音傳統的曲牌曲調，這是南音藝術魅力的根基。”莊麗芬告訴記者，現在南音的表演樣式更加多樣化，例如有對唱、自彈自唱、小組唱、表演唱、加入非南音器樂、舞臺劇目等多種形式。近年來，樂團創排了《闊闊真》《潮涌晉江》《弦管雅樂千古傳》等多部劇目，在創造性轉化、創新性發展的過程中不斷探索。

　　（記者 蔣豐蔓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）

　　專家訪談

　　音樂之花何以久盛不衰？

　　作為泉州當地的一個古老樂種，南音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“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”，被譽為“中國古代音樂的活化石”。2003年，當地將南音引入高校專業設置，在泉州師范學院音樂與舞蹈學院首創音樂學（南音方向）本科專業，一個“樂種”演變成一個“音樂專業”。

　　南音為什么能夠世代相傳、久唱不衰，并且深受人們喜愛？記者采訪了泉州師范學院音樂與舞蹈學院（泉州南音學院）院長陳恩慧。

　　陳恩慧認為，這與南音具有龐大的群眾基礎和良好的社會關系是密切相關的。“南音發源于泉州，但樂隨人走、遠涉遷移，伴隨著閩南人的遷移，南音還傳播到了新加坡、菲律賓、馬來西亞等國家及港澳臺地區。可以說，有閩南人的地方就有南音。”

　　她認為南音久盛不衰主要包括三點原因：一是南音自身的特點。南音保存著古代宮廷雅樂“緩聲慢節”的特質，其曲調淳樸、柔媚，行腔到位、圓潤，奏唱速度緩慢，給人纏綿悱惻、韻味悠長的感覺，可以表達深層、細膩的情感，足以打動人。

　　二是南音的文化內涵非常深厚。它蘊含著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禮樂的精神、價值觀念以及美學特質。正因為南音中深植有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文化基因，中華民族的子孫在聆聽這樣的音樂時就很容易產生深深的情感共鳴。

　　三是南音具有一定的社會功能。例如當地民間禮俗、人生禮儀中的一些活動都離不開南音，形成了閩南特有的文化模式。

　　從某種意義來說，一部南音海外傳播史就是一部閩南人的海外移民史。南音不僅是泉州的一張文化名片，也成為維系海內外上千萬華僑情感的重要精神紐帶。

　　（記者 蔣豐蔓）